五年过去了,这张营业执照还纹丝不动地挂在工作室里,只字未改。说好的甘露园地区五百强呢?
下面这些,就是我在35岁生日刚刚过去两个月整的这天,写下的新推文。
公司还在,我也尚且安好。甘露园五百强的梦想实现不了了,工作室在当年就搬来了高碑店。虽然一度在距离甘露园两公里的网红商场朝阳大悦城里开了两年的门店,但现在也成了历史。团队从五年前只有我们夫妻二人,一度达到峰值的17个人,又回落到现如今的9个人,哦还有一个跟我们大悦城店几乎同时开始营业的少东家,鉴于他每天朝九晚五在工作室里打岔,以及我也算给他开工资的行为,姑且也算半个员工了。
我们九个半人组成的团队,在过了这个特殊的冬天之后,实力熬走了园区半数的公司,应该已经成了事实上的高碑店地区五百强,或者三百多强?因为应该已经不剩那么多公司了。
说了这么多,姑娘呢?
对了,刚才没提到的,就是这家看起来没什么出息,但又很顽强的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们的公司名字叫“合流淙淙”,这个名字可能像“小马奔腾”或者“哇唧唧哇”一样让圈外的朋友一脸懵,那提一下我们注册的品牌您就懂了,我们叫——
“当时照相馆”。
对,我们是照相的。
五年多里,我们大概拍摄了五千个人,这里面超过八成是女性,换句话说,我们是拍姑娘的。
这好像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行业?因为总有单身或者并不单身的男生朋友来问我要对象,我说不太方便,他还觉得我拘着,好像我私藏了什么好东西一样。后来有一天我把《阳光灿烂的日子》重新看了一遍才幡然醒悟:行,原来他们把“拍姑娘”跟“拍婆子”画上等号了!
我已经35岁了,在这个年纪,我已经对自己和对姑娘都有了一个居于“而立”和“不惑”之间的认知——
我实在是太喜欢姑娘们了,所以在商业上确实没什么天分。
让我再用正经一点的语言来解释一下上面的这句骚话:在中国的当下,任何一个基于审美的大众商业模式,都是虚情假意。所以抱歉,我不会。
因为我喜欢姑娘们,所以五年拍了四千个姑娘,因为我在商业上没天分,所以五年只拍了四千个姑娘。
那我到底会什么?现在我来给大家展示一下,这些年我跟其中十个姑娘的“第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见陈粒,我们约在北锣鼓巷一个朋友的相机店里采访她。我跟记者到了约定的地点,发现人不在,路边放着一张她的专辑CD,我们赶紧捡了起来端详,不一会儿她到了,我们问她为啥会有一张专辑放在路边,她说为了证明我先到了啊,我去买了点吃的。“你不怕专辑丢了吗?”“不怕啊,谁要这玩意啊!”这就是2015年的陈粒,染着说不上绿色还是黄色的头发,穿着祝星的宽大棉袄,她走在前面,我喊了她一声:“陈粒!”她慢慢回过头看我,眼神里都是面对未知的坚定。几天后,她在MAO的专场演出票房炸了,排队的人据说排到了鼓楼馒头铺,半年后,她成了现在的陈粒。她再也没有这样的眼神了,但这张照片随处可见。
这是我第一次为程璧拍摄专辑封面,也是在2015年,但这些年这张照片总被反复提及,好像我和她都再难超越的样子。那时候的程璧很美,可能因为之前在muji工作的原因,她跟muji的服装相得益彰;绿色的植物反射出温暖的阳光,让肤色和眼神都更加干净了,一切都恰到好处。那张专辑的名字叫做《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连文字都不如这张照片,把这样美好的愿景描述得清楚。这是2月的北京,我把她引去了植物园的热带温室,我们散步,交谈,休息,拍照,仅此而已。照片是她选的,她信任我,我也给了她充分的自主空间,这是无缝合作的结果。
这是我在为Mr.Miss拍摄他们首张专辑封面的时候,单独给刘恋拍的一张照片。整组照片的灵感当时来自一组水粉画,因此布光一直打得比较平,我看到她这件青绿色的裙子,决定配上米黄色的背景纸。但挡住眼镜的丝带是她的灵机一动,把我最后一根香蕉给她拿着也是我的突发奇想,连那一口应该也是我咬的,整张照片的编排都是巧合,所以观众大可不必过度解读。刘恋是我大学学妹,学生时代就很风云了,所以我在拍摄之前就比较了解她,她也是基于知道我的了解,才约定我来拍这组照片的,互相成全。
这是我第一次接到来自上海的约拍,也是第一次为Yolanda拍摄,那是2016年。我们在一个广告片场相识,当时她是甲方代表,我是嘉宾演员,我们也不知怎的相谈甚欢。半年后,她邀请我去上海为她拍摄一组照片,因为她觉得自己对照片的要求挺高的,并向我展示了一张她和母亲的日常合影,她觉得那是她最好看的一张照片了。我们去了上海,在她苏州河附近的房子里,以青年人的方式相处了整整一天,拍下了这张灵动的照片。后来我知道,她比我们整整大了12岁,跟自己的先生一起生活,决定不要小孩。
这是我们第一次出国拍摄,为一对好朋友去日本旅拍婚纱照,那是2016年。我们一行四人第一次去日本,刚好两对夫妻。人生地不熟,整个行程计划是靠网络、咨询朋友和我的带队直觉来落地的。八月份的关西,热到发烫,我们全程缓慢舒适,中间只会回酒店一次,换一下造型,躲过最晒的时间再出发。与其说我们是摄影师造型师,倒不如说是自带创作功能的游玩好搭子,于是我们拍下的照片,正如典型的这张捕捉那样,天人合一,怡然自得。
时间来到了2017年,偶然又必然,我们接到了朝阳大悦城招商的邀请,希望我们去他们商场里开一家店。在那之前,我们并不是一个有明确商业模式的团队,也没有固定的视觉风格,非得是长期关注我们的人才能凭借审美情趣摸索到我们的特征,就连“胶片”这个话题媒介,当时也只是我们的一个辅助业务和兴趣爱好而已。但我们激进地应下了这个邀请,并为了这个开店目标开始了专门的产品研发。在一系列的测试中,我们对邀请音乐人朋友周玥来试拍的这张高反差的中画幅胶片肖像最为满意,后来就成为了我们最受欢迎的拍摄产品。周玥此前在网络上的花名是“中国好学姐”,一直是走可爱又邻家的形象路线,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棚拍也是第一张黑白照片,拍出了她的安静和深刻,充斥了高级感。后来她给我讲,大多数粉丝不喜欢她这张照片,因为没那么甜,但她喜欢,偏要印出来很多,再签名送给粉丝。
2018年了,商场店的经营不温不火,可我们其他的定制肖像工作却进行得很好。这是我们第一次为蒋方舟拍摄。在我们拍摄的前几天,潘石屹潘总刚为她拍了棚内肖像,因此我们没有选择一样的方式,转而约在她家里,以我们最擅长的边玩边拍的状态来进行。蒋方舟在读过她书或者看过她节目的人眼里,可能是一个睿智激烈的意见领袖形象,可她在自己的家里,在我们聊起观点以外的时间,她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有很多不常穿的裙子,有很多朋友送的形而上的小玩意儿可以分享给我们,可以推荐我们好用的本子和钢笔的品牌型号,可以找出很多爱听的黑胶唱片现场播放出来。她靠在客厅的窗边,午后的阳光斜射在她金黄的裙摆上,就像我刚上大学的妹妹。
18年底,师妹约我给她拍一张肖像,用途是要装修新房子,想挂一张大大的自己照片在房子里。师妹是闽南姑娘,特别喜欢奥黛丽赫本,刚好朝阳大悦城在办赫本的展,我说,不如我们找一找这样的感觉。我就送了她一本赫本的原版画册,而她听着深爱着的肖邦老柴德彪西,流露出了这样的神情。我的摄影,就是为了捕捉这样的神情而存在的。
我很想念这位姑娘,她在18年底约了我两次拍摄,第二次还没开拍,却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本人很美,很美很美的那种美。我问她,你是演员吗?她说曾经是,但面对镜头的时候总是非常不自信,一来二去被导演说,后来就不做演员了,现在是一位教小小孩的老师,同时她自己也有一个小女儿。当时的我非常惊讶于她的表述,我不知道这样美丽的姑娘到底有什么值得不自信的,但我们确实拍了挺长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按下这一次快门。在那个时候,我们用哈苏胶片相机拍摄的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也就是说,拍下胶片的快门,并不能当时看到回放,但我确信我拍到了一张可以让我自豪很久的照片,就是你们看到的这张了。我想,她应该有很多故事,很多包袱,但这一刻,我得到了她的信任,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授权,公开这样有些私密的照片。照片摄于上个月。每一次拍摄女生的身体,我们都会彼此做足心理建设,相信我们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审美、共同的追求以及共同的笑点,而且需要相信这些共同点会高于一些底层的原始驱动,才能顺利进行拍摄。在谋划着拍摄的阶段,她向我展示了她的书架,我也投桃报李里展示了我的,下一步就是分享歌单,分享朋友,分享生活。拍好一组坦率的照片真的不低于一次交往的心理强度,甚至费烟又费酒,酒肴也下了不少。我们用录音棚级别的音响大声播放共享过的歌单,畅谈,又陷入独处的沉默。我跟她说,我好像回到了陪产时候的状态,好像刚刚看你被分娩出来了一样。
所以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大家快速浏览了我五年拍过的引以为傲的十个姑娘,感受如何?
如果你觉得很普通啊,写的比拍的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五年只拍了四千个姑娘;如果你跟我一样觉得她们太美了,爱上了她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五年可以拍到四千个姑娘。
说到底,拍姑娘只是形式,我们拍下的,是我们的女性观。
图中的姑娘是我太太,也是当时照相馆何以横空出世,我为什么会开始专注拍姑娘的起因。
我在十年前认识了她,以拍照为借口约了她出来,从此不退不换。
开大悦城店的时候,我把这张照片放得很大,挂在门口,引人驻足流连。有过百万粉丝的网红姑娘来约拍照,点名要拍成跟这张一模一样的,她的原话是:“照片里的女生也不是我们常规意义上特别好看那一种,但就是耐看,我也想变成这样的女生。”
我总嘲笑我太太说,你就是因为嘴大牙大所以笑起来特别好看。可是嘴大牙大的人多了,笑起来都好看吗?
我娶了她,就在致力于保护她,这种保护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她没有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成长的路上也很多坎坷,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单纯的人,我要让她把戒备都在我这里放下来,认真地做自己,才能笑成照片里的样子。
说起来口号来轻松,这种中二的话是每个直男都想说出口的,但一个妥当的女性观,不是一句口号就解决得了的。
这里我可没有说“正确”的女性观,我可不敢,不然要打起来了。叔本华有女性观、尼采有女性观、林语堂有女性观、周国平也有女性观,我的女性观凭什么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正确”?
一个男人的女性观,一定是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形成的。你被母亲抚养的过程,和被对象抛弃的过程,哪个更影响你对女性的判断?一定是前者,如果母亲在你成长的路上扮演了足够坚定的角色,你可能压根儿不会找那个不合适的对象。
我妈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在我0-5岁的时候无论炎夏寒冬都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上下班并且耐心教我读书识字的钢铁厂女工,是一个在我5-12岁学会了打麻将把教育孩子的责任推给学校和期刊的东北妇女,是一个在我12-17岁穿着皮衣皮裤高跟鞋骑着摩托去给我开家长会还在讲台上放声演讲的时髦辣妈,是一个17岁到如今回归家庭全心全意照顾我爸的那个遥远的“我妈”。
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女人是更温柔的、耐心的,却又独立的、需要自己生活轨迹的那个社会另一半。谁都不是谁的附属品,女人和男人不是,孩子和大人也不是,我们都应该在彼此的安全距离之外相互扶持。
我又不巧被我妈生在了双鱼月里,于是内心世界过于丰富,而且自带圣母属性,永远默认全世界都是好人,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好女人。这样的宽容度,和对女性的印象,让我自打第二性征发育起就没断过“女朋友”。直到遇见我太太,才把所有的女朋友都从潜意识里降格成了“女性朋友”。
但是,业已形成的女性观是不会变化的,于是我希望我遇见的每个姑娘都能放下戒备,变得安心,在我营造的结界里都能宛如独处,回归自我。“姑娘”这个词甚至没有年龄的限制,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到我这里,皆为姑娘。
下图是我在2018年为一对老夫妇拍下的金婚留念,我奉为珍宝。画中的阿姨挽着叔叔的胳膊,像一个热恋中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