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六神磊磊、秦山
一
一部《鹿鼎记》，其实就是小滑头韦小宝的发迹史。
他的命中贵人有很多，许多的朋友、哥们都给过他帮助，茅十八、陈近南、独臂神尼都教过他东西。但他一开始的关键先生却是另一个人，就是 “好大哥”、大官索额图，堪称他的启蒙老师，教了韦小宝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劝阻韦小宝别私动《四十二章经》。
当时康熙给了个任务：抄鳌拜家时，找到《四十二章经》拿给太后。那会韦小宝刚刚擒拿鳌拜立功，皇帝也赏识，下面的人也奉承，一时间尾巴翘得老高。
刚看到《四十二章经》时，韦小宝好奇心作祟，就想着：这到底是什么宝贝，我也见识见识，伸手就要去开书函。
关键时刻，索额图说话了：“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
细细体会下就知道索额图这话说的多么漂亮，即给足了韦小宝面子，又点明了重大干系，委婉的告诉他不可僭越，否则大大不妙。
韦小宝也是聪明人，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说自己险些惹了大祸，幸亏索大人提醒。
这是皇太后点名找皇帝要的东西，而且是私人物件，你一个小太监也敢私自翻动？还是当着那么多侍卫宫人的面？长几颗脑袋啊。
不可小看经书事件，可以说，正是索额图这次的提醒，第一次让韦小宝知道了，哪怕再大的功劳，哪怕跟皇帝能互骂羊驼，自己终究是下人，小心谨慎，才是在皇宫安身立命的关键。
此后韦小宝不管功劳再大，官职再高，始终牢记这一点。
二
索额图教韦小宝的第二件事，就是吴应熊送礼事件。
事件的起因是吴应熊到京城打点官员，御前红人韦小宝自然也是他的笼络对象，行贿巴结不再话下。
那会的韦小宝哪懂这个啊，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人家送礼时自己说什么，如何表态，统统不明不白，搞不好就要露怯，在吴应熊面前露出屌丝马脚。
关键时刻，又是索额图提前给他上了一课。
索额图低声道：
“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淡的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补上一份。”
看见没，什么叫做专业，这就是专业。
总有人告诉你一句老话叫喜怒不形于色，但为什么不要形于色？索额图说的清楚，不可欣喜，要淡定，欣喜就暴露了深浅了，淡定才能长期创收。
而且索额图还身体力行地教了韦小宝很多贪污的技巧，比如自己吃大头，也不要忘了用小头打点宫女太监，又比如如何巧立名目….. 在此后韦爵爷漫长的贪污生涯中，这些技巧屡试不爽，既搞到了银子，又赢得了人心，人人都念他的好。
回头看来，索额图真是韦小宝的关键先生。
三
说到这里，不妨就来深度思考一下，索额图教韦小宝，到底是教了他什么？
韦小宝本来就是个滑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不是他的看家本领吗？在妓院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早就十分纯熟了，什么偷嫖客的菜吃、骗老鸨的油钱等等，很擅长啊，为什么又要索额图从头来教？
事实上，这就是因为韦小宝混迹的乃是社会的底层，不是顶层。他之前一切固有的 “经验”，都是底层的经验，一切的生存技巧都是底层的技巧。
妓院和皇宫，虽然都是尔虞我诈，有相通的地方，但在某些游戏规则上仍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有天渊之别。一个暴发户如果把自己在底层的经验和打法带到顶层去，就要出事。
比如索额图教韦小宝的第一件事 —— 别偷看四十二章经，本质是什么？就是五个字：收敛好奇心。
这是在顶层的重要生存铁律。
好奇心这个东西，在底层是没那么危险的，比如两个流氓打架，别人尽可以开心围观；老鸨训练姑娘，韦小宝也尽可以开心偷窥；别人的各种隐私八卦你也尽可以乱嚼乱传，谁知道的八卦多谁就能耐，不需要刻意克制好奇心。
一句话概括，这是因为底层的信息不致命。
所以韦小宝就对信息缺乏敬畏，居然要去窥看《四十二章经》，这就是底层习气。
索额图立刻就制止了。他出身不一样，是正黄旗的贵胄，大学士索尼的儿子。作为顶层社会的原住民，他清楚地知道，在顶层，信息是最危险、最致命的东西；谁要是掌握了不该掌握的信息，了解了不该了解的隐私，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围观、偷窥、打听、嚼蛆…… 这些在底层无所谓的常见行径，在顶层都是自寻死路。
韦小宝也是非常聪明，一点就透，立刻醒悟，从此再没有犯过这种错。
四
再看索额图教韦小宝的第二件事，是收了礼 “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看似说的是收礼的事，但它的本质是什么？
四个字：延迟反应。
具体说，就是延迟反应的时间，降低反应的程度，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情绪和意图，让别人看不透、猜不透，从而保持神秘感。
在韦小宝过去混迹的底层社会是不太用讲究这个的，每个人的深度基本都暴露在别人面前，没什么神秘感可言。丽春院的老鸨赚了钱就跪舔拍马，亏了钱就打人骂人，那些赌徒、嫖客、泼皮们也是吃了酒就撒泼，打输了就下跪，打赢了就装逼，没有所谓的隐藏深度的必要。
然而在顶层社会，神秘感是特别重要的，权力的有效性就来源于神秘感，越利害的人就越神秘。每个人都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深浅，因为一旦暴露，就等于是标明了定价，露了底牌，容易被人算计和拿捏。
这就是为什么韦小宝越神秘，收了礼越不动声色，吴应熊就越忌惮、越害怕，送的礼就越重。他从来就没测出韦小宝的深浅。
吴三桂家三次给韦小宝送礼，一次比一次出血。第一次是一对翡翠鸡、两串明珠、四百两金票，韦小宝十分淡定；第二次是十万两银票，韦小宝还是十分淡定；第三次更狠，出手二十万两银子，还说 “零碎银子，请韦爵爷手边零花”。
韦小宝却只是微微一笑接了，说：那倒不用客气。
索额图要是在边上，肯定眼睛都看呆了：兄弟，你也太贪了，将来惹出事来，不要把为师说出来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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